2014 白姑大山單攻

不論從雪山、北一、北二或北三段,朝白姑大山的方向望去,很難不被它雄霸一方的氣勢所吸引,勾起前往挑戰的念頭。我們趁著端午假期,打算嘗試以一日單攻的方式登頂,希望可以在13個小時左右完成,在天黑之前回到登山口。

不料 Ally 有輕微的高山反應,爬坡無力,腳後跟又因穿新登山鞋而磨破皮,影響行進速度,最後以15小時又40分完成這次辛苦的單攻之旅。雖然摸了早黑又摸晚黑,不過完成了出名難纏的單攻行程之一(另一是屏風山),還是相當開心。

一直專注於走路及攀爬,感覺15個鐘頭也沒那麼難熬,一下子就過去了,時間的流動,好像不是依照時鐘的滴答那麼線性的方式在進行著。

以下一些心得,供大家參考:

1. 路線型態像中級山。垂直爬升雖只有1300M,但上下起伏多,箭竹、倒木、樹根不斷出現,常需手腳並用,體力耗費頗大。
2. 除非對自己體力相當有信心,建議單攻者最好在凌晨3點以前出發,比較有可能不摸黑下山。
3. 地面上落葉層頗厚,走起來感覺軟軟的有彈性,是一條耗體力但不太傷膝蓋的路線。
4. 路標很多,只要仔細跟著路標走,就不會迷路。
5. 紅香派出所前空地可向警察借用搭帳 (國小不開放使用)。若人數不多,下山後也不需急著趕回家,可在此處紮營,泡完紅香溫泉後好好睡一覺,隔日一早順遊附近的帖比倫瀑布(值得一觀!)之後,再打道回府。

紅香派出所前

紅香溫泉

行程記錄如下:

* 2014/06/01 *
[04:00] 最後農家出發(H1950)。離農家300M處有一轉彎處可停二部車,再前進150M抵開墾終點,進入樹木蔽天的林道。此處有林務局紅色告示牌,為保留迴車空間,大概只有一部車的停車空間。進入林道不久,積水成塘,可由右側繞過。20分鐘後林道結束,進入水管路,沿水管路續行。
最後農家前廣場

[04:25] 登山口(H2020)。此處有鐵網擋住,取左上離開水管路。若無鐵網,很容易錯過左上的正路而續行水管路。3年前張博崴很有可能就是因此而誤下北港溪,不幸罹難,所以後來才有鐵網的設置。

清晨4點多,天色將明未明,林間樹梢傳來此起彼落的 “To Meet You” ,是冠羽畫眉清亮的叫聲,彷彿正開心迎接我們的來臨。

[06:06] 三錐山(H2570)。基點就在路旁,不會錯過。過三錐山後為一段緩下坡,然後開始陡升直到司晏池。途中可見3株檜木遭人惡意鋸斷,兩株遭鋸倒,最大的巨木根部被鋸斷,應是山老鼠所為,林務局已釘上告示牌,表示已在處理中。亦經過一條從土中露出的鋼索,應為當年利用八仙山森林鐵道伐木時所遺。
三錐山
檜木遭人惡意鋸斷

昨天下午下過大雨,現在天氣依舊陰沉。路旁箭竹益發茂密,,每一枝葉都富含水分,走了一小段,全身快濕透了,趕緊穿上雨衣雨褲。

[07:50] 司晏池(H2890)。共有3、4個池子,池水一如記錄黑不見底。營地約有10多頂帳篷,但已空無一人,應該都去攻頂了吧。營地旁的紅毛杜鵑已開始綻放,很美,看來不久就要進入盛開期。司晏池並不在鞍部上,路徑取西10分鐘後抵白姑東南峰東鞍,為泥濘的窪地。
黑不見底的司晏池
司晏池營地旁的高山杜鵑已綻開

[08:42] 白姑東南峰(H3060)。無名牌,僅有一石上有馬克筆書寫的山名。略事補充食糧後繼續前進。續往西行,要下降260公尺才抵最低鞍,這段路應該會變成回程時沉重的負荷吧。倒木開始大量出現,要費一些力氣克服。
雲霧飄渺中的鐵杉巨木

[09:25] 吉他營地(H2800),過最低鞍之後再一會兒就到。可搭一頂4人帳,無水源,四周置有數個寶特瓶,內插竹枝接雨水,恐怕也沒幾人敢用吧。山徑續行轉為陡坡,飄緲雲霧中乍現鐵杉巨木,動人的空靈之美,些許撫慰了疲累的身軀。

此後小山頭不斷,倒木樹根猶在,有時倒木乾脆權充木橋,還多了一些必須繞過的巨石,可說是全程較為困難的路段。我一直低頭注意指北針,看路徑何時轉為西北,那代表草清池就快到了。快到草清池時,遇到一隊已登頂下山的山友,他們今天還要再住一晚司晏池。
吉他營地
巧遇水晶蘭

[11:50] 草青池 (H3240)。2米見方的看天池,水質比司晏池好上一些。自此路徑轉北,經過一小段清雅舒暢的箭竹短草坡,白姑大山若隱若現,看起來登頂在望。穿過鐵杉森林後開始攀爬落差100米的碎石坡,石頭頗為巨大,類似玉山前峰的情況。
以倒木為橋
草青池

[12:23] 白姑大山(H3341)。爬完巨石坡,路徑轉右不久即登頂,尚有一隊自組團尚未離去。山頂無遮蔽,可以想像天晴時一覽群峰的痛快。此時雖然雲霧未開一無所見,卻也無遺憾,畢竟已經走了8個多小時,能夠登頂已足堪告慰了。可惜山頂有惱人的蒼蠅,一直揮之不去。
登頂前巨石坡
終於登頂了

[12:48] 出發下山。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後還未抵達吉他營地,路途真是遙遠啊。經過吉他營地後開始260米爬坡的挑戰,途中竟下起雨來,正要穿上雨衣時雨又忽然停了,心中暗暗稱慶。

[16:00] 白姑東南峰。陽光出現了一會兒,惱人的蒼蠅又來了,填飽肚子後趕快下山。

[16:22] 司晏池。向已返回營地的山友道別之後繼續往三錐山前進。司晏池之後路跡寬大明顯,剛開始下坡和緩,還有松針鋪地,有那麼一陣子覺得疲勞好像消失了。不久之後坡度變陡,到三錐山之前進入漫長的緩坡,爬了幾個小山頭之後還沒到三錐山,疲憊的感覺又回來了。
下山路迢迢

[17:45] 三錐山。把最後的乾糧吃完,要一鼓作氣衝下山了。雖說想衝,其實也快不到哪裡去,6:30,天色已黑,打開頭燈,找尋前方樹梢的路標,一路之字形下降。

昏暗的樹林中不時傳來鳥叫聲,但不再是 “To Meet You”,而是單純寂寥的短音,正呼應著我們疲憊的心情。人與大自然的對話,存乎一心。

[19:10] 登山口。終於回到林道了,頭燈射進前方的迷霧,眼前一片白茫茫。早上這段路一下就過了,現在覺得好遠啊。

[19:42] 最後農家。跟主人道了謝,趕快開車下山。等一下先去紅香溫泉洗澡,然後再跟派出所借空地紮營,然後倒頭大睡,其它的事都不想管了。

秀巒賞楓 – 控溪吊橋 (2013/12)

原本11月要去拜訪霞喀羅古道,因道路崩塌未能成行;日前卻因緣際會來到古道東側出口的秀巒村,追尋美麗而短暫的片片楓紅。

出發時台北下著雨,到了內灣雨才停,天空仍是灰濛濛的。車過宇老,稀疏出現的零星紅葉,開始挑動著我們期待的心情。快到秀巒了,一個轉彎過後,大家異口同聲地喊:「哇! 太美了!」

遠方是秀巒控溪吊橋,兩岸遍植楓香等紅葉樹種,現在已轉成金黃到深橙色,色彩層次豐富。路過的遊客幾乎都難以抗拒這誘惑,下車駐足,捕捉這難得的美景。

中午在吊橋頭附近一家麵店用餐,只有簡單的陽春麵及炒青菜,口味清淡不油膩,符合健康概念。我們和老板娘閒聊,聊起她的家人,她一邊下廚,一邊淡淡地說:「我爸爸已經不在了;吊橋那邊的楓樹是他種的。」

午後漫步在沉靜的楓樹林裡,捨不得離開。那位泰雅族父親,或許也沒想到,用自己雙手植下的這片樹林,將來會帶給女兒與族人,以及所有造訪的旅客們,一輩子難忘的美麗回憶。

01泰崗溪谷

02控溪吊橋-1

03控溪吊橋-2

04控溪吊橋-3

05五棵楓-1

06控溪吊橋-2

07

08

09楓香

10控溪吊橋

清水大山會師 – 西稜傳統路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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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7月6日上午11點,剛越過亂石岩稜,海岸線蜿蜒腳下,看得到遠方的花蓮機場。山頂就在眼前,另外四隊應該都到了吧! 氣喘吁吁,快步往上爬,終於看到年輕的身影在山頂竄動。大喊一聲Yo~Ho~,有人回頭,爆出熟悉的歡呼聲。我們在清水大山,順利完成五路會師,這是台大登山社創社50周年的盛會。

感動,不是因為成功登頂,而是一種與許多老少伙伴們,用浸潤數十年的情誼,共同完成的心情。

7月5日上午10點半,西稜傳統隊浩浩蕩蕩數十人從太管處出發,先沿著得卡倫步道爬升900米接上砂卡噹林道,再一路踢到大同村的民宿。7月的酷暑把大家逼得汗流淋漓,這無止盡的階梯何時結束啊? 終於接上林道,大家輕鬆地唱起山歌,估計沒多久就會抵達今天的目的地-Buya的家。此時卻突然下起傾盆大雨,大家覺得午後陣雨不久即停,只拿出小雨傘應付一下。沒想到雨愈下愈大,最後每個人都全身濕透抵達Buya的家,第一件事就是排隊洗澡,幾個大男生擠在一間浴室裡,頓時回到多年前當兵的場景。

雨過天青,一群人在Buya的菜園裡閒晃。我們一邊讚嘆著比人還高的玉米叢,一邊聽Buya敘說原住民如何應用山林智慧生活打獵。他又說這幾間民宿人家去年才正式落籍同禮部落,希望明年可以拉電線進來,最終目標是打通砂卡噹林道直通山下。我聽著聽著竟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。我完全理解同禮的住民們要求這些基礎建設的正當性與必要性,可是如此一來,蜂擁而至的遊客必然會破壞這難得的原始靜謐。開發與保育,總是站在天秤的兩端而難以取得平衡。

隔天一大早就被民宿主人準備早餐的聲音喚醒。今天B隊清晨3:50就出發,以增加成功登頂的機會; 我們A隊預計4:50晨光乍現時啟程,估計在林道盡頭登山口附近可以追上B隊。

林道的狀況和我15年前造訪時比起來要壞得多了。多處崩塌需要高繞橫渡,還好體貼的阿佑架設了新的固定繩; 路面亂石樹根糾結,必須步步小心。度過其中一處崩塌時,我看到對面的林道路基竟是用木材撐起的棧道,並不是從山壁開鑿出的路面,有點可怕。我想過不了幾年,林道會壞得更厲害,爬清水大山就更加難了。

一路上與久未或從未一同爬山的伙伴們聊天,感覺就是那麼地舒服自在。山有一種魔力,讓人卸下戒心,輕易地與人分享所感所想。爬山也給我們一個機會,將自己投身於永恆無我的大自然裡,反覆咀嚼心裡的各種思緒,讓我們能夠思考過去、現在與未來。

快到登山口了,驀然看見前方一頂大外帳,旁邊掛滿了各種攀岩用裝備,原來砂卡噹溯溪隊昨晚在此紮營,現在營地裡沒人,想必去山頂會師了。看著這許多攀登器材,想到自己年輕時也有許多爬山的雄心壯志,不禁莞爾。

上午8點半,果然在登山口遇到B隊,他們已經吃飽喝足,整裝待發,有十五六的少年郎,也有五六十的歐吉桑。這裡是海拔1500M,山頂標高2400M,這段900M的爬坡,是我們最後的試煉。

大家加油! 我們待會兒見,一定要在山頂拍一張擠滿人的會師照!

崑崙坳古道初探

這是我年輕時的探險記錄,曾刊登於1994年的中國時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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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最後一天,旭日初昇,高雄火車站裡簇擁著返鄉的人潮。我們四個人剛下夜車,渾身的疲憊尚未褪去,擠出站門,肩後的大背包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突兀。不遠處兩個人影在招手,定睛細看,果然是楊南郡、林古松兩位老師,一身勁裝,不愧為老當益壯。楊老師笑著說:『手都舉僵了,快上車吧!』

為期五天的古道探險,就此揭開序幕。

車過屏東,遠處如緞帶般的山影逐漸擴大,心情也隨著山形的膨脹慢慢興奮起來。回想好幾次在楊老師家,大夥攤開地圖,讀著羅大春的「臺灣海防並開山日記」,反復推敲,幾番琢磨,而今終能一探古道虛實,印證我們的推測,彷彿自己化身為古代的探險家,出發尋找傳說中的寶藏。

築於一八七四年的崑崙坳古道,隱翳南台灣叢林一百二十年,能夠重見天日嗎?大石巖、諸也葛這些早已塵封在圖書館的地名,歷經歲月滄桑,還能尋到什麼痕跡呢?眼前如波浪起伏的稜脈中,蘊藏著許多的未知與可能,強烈地挑動我們的好奇心。

在檢查哨會合了許進生先生、洪國勝先生、屏東技術學院莊效光同學、東吳大學鄭景仁同學,連同兩位老師,加上台大山社顏慶芳、葉大成、余定政還有我四個,一行總共十人。許先生是古樓排灣人,本名Buraliyan,山林經驗豐富,地形熟悉,嚮導自然由他擔任。洪先生是研究山地童謠的專家,據他說此地的童謠中還存有廣東音,顯然是當年開路屯守的清兵流傳下來的。

車過來義,駛入林道,路旁有一農舍,二位老師曾來此做過田野調查,確定這裡就是內社營盤所在地,還知道當年清兵隊長曾娶排灣女子為妻,其後代或許尚在人間。可惜因建屋墾地之故,遺跡已蕩然無存。車至坍方處,已是上午九時,自此下車步行。說來好笑,二年前余定政由金崙溪登衣丁山,越過中央山脈,就是沿這條林道出山的,他作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與古道擦身而過。

渡過坍方處,徐徐而行,時節雖是深冬,南台灣的陽光依舊扎眼。許先生手指不遠處的肩狀稜,告訴我們那兒就是舊來義(即內社)部落的所在,日本時代建有一所小學(即蕃童教育所)。遠觀部落的地勢,居高臨下,三面展望,易守難攻,不得不佩服當初排灣人的眼光。楊老師說這是典型的部落選擇位置,他還解釋為什麼營盤與部落之間有一段距離,原來當時屯兵的任務即在保護行旅,防範原住民的出草,距離太近,則容易發生衝突。

抵達部落遺址,現場幾乎已被芒草覆蓋,只露出兩座舊水塔。許先生引我們來到當年的小學,校門口尚存有數級水泥步階。他又指著旁邊的小山丘,告訴我們:『學校的跑道就是繞著這個小山頭開出一圈,每年運動會都在這裡舉辦的。』昔日的山地孩童在如此充滿野趣的環境中嬉戲成長,今日看來是何等幸福。

林道繼續沿著等高線向東延伸,之字形爬升時有小路可貫通。說是小路,其實路基堅固,駁坎、路肩石均相當完整,寬度也有一點二至一點五公尺,屬於典型的日本理蕃道路。林道大致循著理蕃路而開,那麼理蕃路是否借用了清古道呢?可能性相當高,只要發現營盤址,就可以確定有古道通過。一路上不時可以發現結草為環,許先生說那是獵人的記號,指示此處有獸夾或是蜂巢等東西,教我們要留心。

下午三點,霧氣漸重,林道結束不久,理蕃道接續而行,看看時間是趕不到舊古樓了,決定在路旁一處平坦地紮營。臨睡前林老師取出一瓶威士忌給大家暖暖身,一同期待著明天的好運。

1994年元旦,我們朝著舊古樓前進。原來「古樓」就是舊籍中的「崑崙坳」,排灣地名「古拉鬧」(Kulanao)發音則更為近似。昔日古樓社勢力龐大,獵區廣闊,環顧四鄰,只有南邊的力里社可與之抗衡。當初袁聞柝親自督工開路至此,曾經發生一段插曲;羅大春這麼記載著:「八月初八日,復有崑崙坳及內社番目率二百許人來袁營,請領開路器具,願為前驅….詎料其旁有望祖力社兇番–其目名武甲,及卑南社素仇,率眾伏殺之;番與抵禦,殺武甲等三人。袁聞柝急馳至,排解之。」

如今一路伴隨我們的只有鳥囀蟲鳴,歷史上熙來攘往的人群,早已沒入荒煙蔓草中。古樓遷村之後僅存廢墟,人跡罕至,繁華褪盡,但是許先生還記得祖先們的驕傲,他自豪地說:『從前古樓人很兇的呢!連來義人都怕我們。』

我們在衣丁山與舊古樓的岔路口卸下大背包,輕裝往探崑崙坳。越過卡山稜線之後,足下立刻出現六至八尺寬的古道規模,疊石工整,連通過不起眼的小溪溝也絕不馬虎,特別砌有暗渠以疏水流;其手法之細緻,工程之完善,在在提醒我們從前古樓社的重要性。道路兩旁相思樹及白雞油蔚然成林,樹冠優美,蔭下葉形碩大的姑婆芋四處叢生,像一把把綠傘,饒富趣味。一路行來,清新舒暢,可是崑崙坳營盤究竟在哪兒呢?大夥集中注意力四處探看,一直沒有特殊的發現。

『鄭成功的地方就在這裡!』許先生突然停下來,宏亮的聲音充滿自信。我們明白,他口中的「鄭成功」其實指的是在日本之前主政的漢人,換句話說,「鄭成功的地方」就是我們所要找的營盤址。可是這裡地勢並不平坦,相思樹林佔據了周圍每一處坡地,看不出有任何營盤的痕跡。許先生向我們解釋,這兒有個排灣地名「卡利阿邦」(Kaliaban),經過造林整地之後,舊跡恐怕早已被破壞了。我們抱著一線希望,上下搜尋,可惜除了一些廢耕地的疊石之外,並無所獲。遙想一百二十年前,袁聞柝在此調停兩方部族的戰爭,彼此你來我往,該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,而今這些陳年往事,亦隨著營盤的傾頹,同歸於塵土。

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,驅策我們繼續向前的,是對古樓舊址的好奇心。一小時之後,終於抵達舊古樓社。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路旁一闕齊人高的石板墓碑,上面鐫著「戰歿勇士之墓」六個大字。原來當年太平洋戰爭如火如荼時,日軍召募原住民參加「高砂義勇隊」,投入戰場,而後勇士戰死異鄉,遂立墓碑於故土。當初在日本理蕃事業下調派大軍圍剿的「蕃民」,數十年後卻成為大戰中屢建奇功的「皇軍」,歷史反覆無常,有誰能夠預測呢?

緊接著墓碑之後,是日本警察駐在所、衛生所及教育所的遺址,房舍早已失去蹤影,連水泥地基也爬滿藤蔓,但清理之後,依稀可見當年的規模。『小學一年級我還是在這裡讀的,後來村子就搬到山下了。』許先生道出他的往事。經過四十年歲月,古樓社幾乎已成為動植物生長的樂園,只有矗立在入口的「戰歿勇士之墓」,提醒我們當年的斑斑舊事。

許先生又帶領我們察看當年族人居住的石板屋。駐在所遺址旁有小徑,東下約五十公尺便抵達舊聚落。路旁巨大的仙人掌生長茂盛,有些竟比人還高,這種外來植物,肯定是古樓人留下的。還有一種葉色斑斕,莖條鮮紅的鑲邊爵床四處蔓生,幾乎遮住了路跡。老師不禁盛讚古樓人是懂得審美的文化住民。石屋群大都傾毀,只有一間還保持完整,許先生說十幾年前還有一對姊弟居住在此。這間石屋在斜坡上掘地而築,門朝南方,其餘三面皆向土坡,屋頂不對稱地向南傾斜,手法上頗類似蘭嶼雅美人的半穴居。低矮的門上了三把鎖,旁邊遺有一個舂米的木臼,我從小窗探頭張望,屋內只剩幾個塑膠瓶,一個鐵鍋,還有一張小學生坐的木椅。

回到岔路口,已是近午時分。下午的重頭戲,是探查大石巖營盤址。按照清代的台灣輿圖,大石巖應是在中央山脈東側,屬於明天的行程範圍,不過許先生說靠西側有「鄭成功」的房子,旁邊還有一塊大石頭。難道地圖有誤?答案下午便可分曉。

放下背包,輕裝循小徑往探大石巖。路並不好走,時有崩坍,不過沿途常見青楓,紅葉滿天,十分美麗。翻過二條溪谷,下降四百公尺,終於在溪旁看見一塊巨石,約有四、五人高,下部凹陷已成岩洞,洞裡有獵人過夜的痕跡。再往前走幾公尺,就到達一塊五十米見方的平台,這裡就是營盤址。此地稱為大石巖,可謂名符其實。

『這就是鄭成功的房子嗎?』我撫摸著一段疊石牆,好奇地問。
『沒錯,這不是我們排灣人的東西,一定是鄭成功的!』許先生肯定地回答。

仔細丈量的結果,石牆厚達一點二公尺,此外還發現約八坪大的房基石,及兩個三尺方的洞穴。楊老師解釋說,原住民的屋牆不必砌得那樣厚,這段不尋常的厚牆,一定具有軍事上的意義。

斑駁的石塊,靜靜地躺在土地上。一百二十年前,先民曾親手將它們一一堆疊起來,如今我的手再度觸摸這些石頭,覺得它們好像有話要告訴我,可是太久太久沒有人來看它們,它們已經忘記該說什麼了。

再回到放背包處,天色已暗,就近尋一塊平地紮營。今天的收穫相當豐富,不過從明天起,才正式進入探險的境地。明天我們就要翻越中央山脈,進入金崙溪流域。許先生只在十九歲那年,跟著舅舅在上游打過獵,之後再沒去過。羅大春對於往後的路況,有著如下的記載:「自崑崙坳至諸也葛,計程不過數十里,而荒險異常;上崖懸升,下壑眢墜。山皆北向,日光不到,古木慘碧,陰風怒號。勇丁相顧失色。」情況究竟會是如何呢?躺在溫暖的睡袋裡,從前爬山時種種驚險的鏡頭,一一在我腦海中流轉。

元月二日,一大早天氣清朗,我們走在衣丁山西稜的獵徑上。古道其實經由大石巖通過較南邊的鞍部,不過許先生說現在已經不能走了。途中好幾次發現珍貴的金線蓮,性極涼,據說可以治癌症。十點十五分,我們站在中央山脈主脊上,海拔一九六0公尺。眺望南方曲折迂迴的主稜,最遠處巴士海峽若隱若現。通過主脊,在衣丁山東稜,我們看到了著名的北大武山,峰頂的鐵杉似乎歷歷可數。很少人知道,在北大武山頂旁,建有一間日本神社,專祀「高砂義勇隊」的英靈。

午後下降至金崙溪源頭溪谷,路跡愈來愈不明顯,幾乎是在溪谷中跳石前進,但溪石滑極了,走得相當辛苦。許先生記得二十多年前跟著舅舅來這裡,也曾看到鄭成功的房子,他教我們等一等,自己先去找找看。不一會兒,許先生從溪旁密林間探出頭來,大叫一聲:『找到了!』

真虧許先生超強的記憶力,否則在這樣蠻荒的叢林中,憑誰也無法想像會有營盤址的存在。這處營盤佔地寬廣,離溪不過二十公尺,共有六、七座寬約十餘米的ㄇ形營房牆基,其中一座的角落裡,還立著三塊炊事用的三角灶石。此舊址文獻中並無記錄,算是意外的收穫。從營盤的規模來看,動員三營綏靖軍開工修築的記載,恐怕不假。這兒也有一個排灣地名,叫做「沙佳庫林」(Sachiakulin)。傳說從前有個獵人及他的獵犬在這裡失蹤,後來他們化為石頭,此地遂以獵人之名為名。

是夜,在溪旁烤火,幾個同學圍坐在許先生旁邊,聽他述說游獵山林的精彩故事。他說這條溪雖然二十多年沒來了,但北邊的溪可熟得很。『動物多得「拿」不完!』他這麼形容。從前他時常特地跑到山上來過年,吃得比家裡還要豐盛。
他又感嘆現在年輕的族人嫌打獵太辛苦,寧願到外地做工。

『那麼你們一身的好本事豈不是要失傳了?』我關心地答話。
『不會的!年輕人一定會回來的,因為打獵是我們的傳統,他們一定會發現山上比外面好得多!』
深邃的眼眸裡閃映著熊熊火光,許先生堅定地告訴了我們答案。

第四天早晨,金黃色的陽光射進溪谷,停留在苔石的露珠上,閃閃動人;清澈的溪水裡,成群的苦花來回逡巡,悠游自在;仰望藍天,寂寞的黃葉高掛樹頂,映照著日光,像從天上灑下的金箔。種種美麗的景象,教人幾乎忘了腳下的難行。

溪流水量漸大,巨石急瀑不時出現,常常被迫在陡峭的山壁上高繞,行進困難。不過在途中發現一段古道的舊路基,緊鄰溪床,規模尚在。我們很高興,這段古道幾乎可以確定是清人的遺跡,因為日本人並沒有來過這裡。

行至中午,我們決定放棄愈來愈困難的溪谷,直接切上大里力山北稜,再循東稜下降,探查諸也葛營盤。羅大春所言不虛,在如此險惡的溪谷中開闢道路,無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,怪不得當時勇丁皆相顧失色。我們基於安全上的考量,也只能避開溪谷,選擇較安全的稜線。

拜林相稀疏之賜,三小時陡升六百餘公尺,下午三點二十分,我們登上大里力山,海拔一九二九公尺。山頂四周密生杜鵑灌叢,不遠處有幾個山豬打滾的泥池。展望極好,來時溪谷蜿蜒流轉,竟覺十分柔美;北大武山浮出雲表,巍然聳立,雄冠群峰。我們志不在登峰,能夠目睹這般山水美景,也算意外的收穫。

續沿東稜下降,天將近暮,勉強在斜坡上紮營。周圍樹木枝條糾結,形狀怪異;青綠的松蘿攀附全株,懸垂於空中,迎風搖晃。不禁想起「古木慘碧,陰風怒號」的描述,真希望明天能順利出山,平安回家。

一月四日,行程第五天,諸也葛營盤出土,帶給我們最大的驚喜,也為此行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。

清早跟著稜線上的獵徑繼續前進。下降至海拔七百公尺之後,廢耕地的駁坎陸續出現,林相也起了變化,次生林木取代固有的原始林,顯示曾有人類在此活動。內心的期待愈來愈強烈,預感我們將有更大的發現。

海拔三百四十公尺,來到一片平台,覺得十分可疑,便分頭下去尋找。不多久,果然在平台南緣發現營房牆基,大夥喜出望外,趕緊測量拍照。突然有人大喊:『這裡有石階!』原來在西側山坡上,草叢中露出明顯的石階踏面。清除植被之後,仔細清算,共有二十三級寬達三公尺的完整石階。不只這兒有,在北側山壁旁,也發現四級步階。楊老師樂不可支,告訴我們石階就是古道最直接,也是最明顯的證據。

離開營盤址不過幾步,眼前赫然出現一條清楚的浮築橋,更是意外中的意外。浮築橋是為了通過低窪地,預防積水難行,用石塊精心砌高的步道,非常耗工費時。同學打趣說,當年一定是不聽話的阿兵哥,才被罰來這裡築橋。橋略呈弧形,長二十米,寬二米,高一米,兩端各有一座石築碉堡,監視著下方溪谷的動靜。老師笑得合不攏嘴,直說在最沒有把握的目標,卻得到最大的收穫,實在不虛此行。

幾分鐘後便降達金崙溪底,煮麵充飢,同時洗清多日來身上的積垢,痛快極了。飽餐之後,沿著溪谷,向著金崙村前進。金崙溪下游呈現與上游截然不同的風貌:水清沙平,溫柔婉約;流面寬闊,深不及膝,幾隻毛蟹受了驚擾,匆匆橫過溪床;沿岸溫泉數處,白煙裊裊上升,與青山相映成趣。一幅幅美麗的畫面,慰藉了我們連日來的辛勞。

暮色中,站在金崙村的十字路口,黃燈忽明忽滅,一輛卡車駛過,劃破了原有的寧靜。一百多年前,一隊隊戰戰兢兢的行旅,翻山越嶺,通過崑崙坳,來到蠻荒未開的後山;他們是否曾站在這個路口,面對著陌生的一切,感到惶恐難安,踟躇不決?

對面金崙車站裡,透著孤伶伶的燈光。我們穿過十字路口,一步一步走向車站。